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那段在監獄寫作班的時光
文/陳芸英
微寒的初冬午後,我收到一封朋友轉來的信,那是十幾年前,我在監獄兼課,負責寫作班業務的教誨師捎來的問候。
當年,我在好友的推薦下,到桃園、嘉義、澎湖三個監獄分享寫作心得。
猶記得答應後的每一天,我都在驚恐中度日,光想像監獄裡的場景就教我坐立難安。
第一堂課在桃園監獄。
報到後,經過檢查所攜帶物品等步驟,我終於走進去了。那天天晴,但不熱,我卻因緊張過度,全身冒汗。
教誨師引我抵達的「教室」其實像禮堂,我走了好幾個台階才站上講台,一眼望去,全都是穿著囚服、理著光頭的受刑人,我兩腿發軟,聲音顫抖……早已忘記那個早晨自己講了些什麼,但依稀記得下課後,全班給我一陣如雷的掌聲;應該是那掌聲,讓我有勇氣繼續講下去,而且一待就是三年。
到澎湖監獄都得搭第一班飛機,冬天都是摸黑出門,而前一晚唯恐隔天錯過班機反而睡不著。由於在外島,家人探監不易,我上課會自備點心帶給他們吃。負責安檢的警衛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班上有幾人吃素,我也特別準備。
某次,我挑葷素皆宜的「花生麻糬」。兩堂課中間的休息時間,有個學生過來跟我說,「我已經七年沒吃過這點心了,唉……」
嘉義的一堂課談「音樂與寫作」,大意是聽到某一首歌會勾起某段回憶。有個學生提起,一聽到蘇芮的〈酒矸倘賣無〉就會想起過世的父親,因為他也是收破銅爛鐵的,一早騎著腳踏車駛過黎明,沿街叫「酒矸倘賣無」,他發誓長大要賺大錢讓父親過好日子,沒想到因殺人入獄,我鼓勵他把故事寫下來投到報社。他的座位在第一排第一個,有一次上課,他拉拉我衣角低聲說:「我的稿被錄用了!」我當下高興得想抱他。
那幾年,我同時接觸視障者和受刑人,他們都是社會邊緣人。印象很深的是其中一堂「人物速寫」,我請視障朋友到監獄寫作班當受訪對象;同學從視障者打著手杖進來開始描寫他的一舉一動,並藉由提問了解他的人生故事,更細微處,可以寫他回答哪些問題有什麼表情,例如微笑、沉思、結巴、尷尬……
那堂課結束後,我問視障朋友監獄像什麼,他說,「像學校。」因為我們一進去,正好有幾個受刑人在打掃花園、撿垃圾、拔草、澆水,我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,這景象像極了他失明前記憶裡的校園。至於感想呢?他說,雖然看不見但慶幸自己很自由。相同的問題我也問寫作班的同學,他們覺得,雖然身陷囹圄,但只要服完刑期就得到自由,而全盲似乎是一輩子的事。
總之,他們都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優勢,轉化為向上提升的動力,這是我當初沒想到的。
那三年裡,我吃過「牢飯」搭過「囚車」,我所認識的他們也許跟一般社會的理解不一樣,但那就是我的記憶了。
冷冷的天氣收到教誨師的問候,頓時讓我回味起那段獨特且美好的時光,心裡突然暖和了起來。
備註:本文轉載自2018年3月23日聯合報繽紛版「青春名人堂單元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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