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佛跳牆
編者按:本文轉載自七月六日聯合報繽紛版。作者完成〈佛跳牆〉一文於投稿之前,特地把稿子傳給文中的主角張國瑞閱讀;國瑞回信道:「此時,吃對我而言負擔遠大於樂趣,即使聞到香味也不會激起食慾;倒是夢裡常遇到吃,可能夢中可以脫離身體的束縛才有樂趣吧!」這番話道出「漸凍人」除了四肢受限之外鮮為人知的飲食困境。
文/陳芸英
打開e-mail,信箱躺著一封信,主旨只有兩個字——好喝,沒有內容。
我心情雀躍,像傻瓜般自言自語,「哇!他覺得好喝耶!我挑戰成功了。」突然的,一陣酸楚襲來,淚水簌簌落入鍵盤。
二零一二年的隆冬,我們這一群同事在極度驚嚇中得知國瑞得了「漸凍人症」。他是台灣盲用電腦的發明者,視障界的科技尖兵,視障朋友跟明眼人可以一樣上網搜尋資料,他居功厥偉;然而,再多的自信與努力也難敵命運的捉弄。看著一個聰明的頭腦卻被禁錮在癱瘓的身體,怎不令人欷噓?
就在一群朋友為他哀傷的低潮情緒中,我心裡有個角落突然響起一個聲音,那聲音說,「開始為他做美食吧!」
記憶裡,生病的人最期盼美食。
往後探望國瑞我就帶餐點。由於他咀嚼困難,所以都以「軟食」為主,例如清蒸鱈魚、餛飩、紅燒豆腐;某日,我為了節省他手腕的體力,一度把紅燒豆腐和鱈魚混在稀飯裡,以方便他舀一匙就可同時吃下好幾種口味;但國瑞搖頭不要,他認為此舉反而失去兩道菜的原味了。後來我們決定拉長吃飯的節奏,慢慢吃,讓每一道美味都能婉轉的在舌尖遊蕩。
國瑞這一餐花了很多時間,中間還停下來休息,並非一口氣吃完。後來我才知道,他早、午、晚三餐的體力都不一樣,以吃午餐的體力最好,晚餐最差;同樣的餐點,午餐可以吃,晚餐就沒力氣了。
佳餚像補給站,他吃完餐點有了體力,我們從飯桌移到客廳,他則使用特製的輔具鍵盤跟我討論美食,原來他愛吃東坡肉,尤其中間很薄擁有「肥、瘦、肥」的那一層,「那不就是『禁臠』嗎?在古代可是皇帝的餐點呢!」他咯咯的笑了。
我隨口問,「還想吃甚麼,我下次帶來。」他毫不客氣,打起精神,在鍵盤上努力敲打著:老皮嫩肉、蝦仁豆腐、獅子頭配滷白菜、海蔘蹄筋、佛跳牆……哇塞,連「佛跳牆」都出來了!
我工作一忙,「佛跳牆」就暫時擱著。
兩個月後,我聽到國瑞吞嚥困難,非得做「胃造口」不可的消息,幾乎宣告與美食絕緣了。我很懊腦,感嘆自己的心意趕不上他身體惡化的速度!
接下來,他的每一餐都是由熟地瓜、雞肉、蛋、高鈣奶粉、安素、少許鹽和橄欖油……經過果汁機打成的營養品,看護再用「量杯」將它分成300CC的量,透過「胃造口」進食。
某日下午我去探病,剛好遇到醫生巡房。
「他以後還可以從嘴巴吃東西嗎?」我問。
醫生說,「他還是可以喝『一點點』的流質,例如湯,但要非常小心,避免嗆到。」
湯?我竟有「起死回生」的感覺,還有機會哩!
就在準備年夜飯前,我打算挑戰手續繁雜的「佛跳牆」。
「佛跳牆」的材料豐富,有干貝、排骨酥、炸的芋頭、筍干、魚皮、大白菜、蒜頭、香菇,這些食材得單獨處理,再依序入甕;並佐以蠔油、雞粉和鹽等調味,在高溫熬煮中,互相滲透,充分入味。
佛跳牆的味道隱約出現,像海浪般一波波湧來:先是聞到炸排骨,接著散發芋頭香,然後是干貝的鮮味,鋪在最底層的是低調的冬筍,它吸味但不奪味,讓這道菜有層次感。傳統的「佛跳牆」大概就做到這裡為止了;不過最近幾年流行「蔬菜入餚」,而冬天最受歡迎的莫過於大白菜,我把它放在最上層,白菜融入湯汁,像冬天裡的夏天,清爽鮮甜。
我意外做成功「佛跳牆」後,想起對國瑞的承諾。
佛跳牆不是有「湯」嗎?那湯汁吸飽所有食材的精華,濃縮成精緻的湯汁,更適合國瑞喝了。想到這裡,我忍不住握拳高喊「yes」,接著小心翼翼地舀出琥珀色的湯汁裝在小容器裡,聽說他是以期待的心情,一分一秒的等著「佛跳牆」的到來,彷彿這種等待也是一種享受。
那是一個陽光輕柔、醺風微涼的中午,社區靜悄悄的。國瑞躺在房間靠窗的位置,聽到聲音努力側過身,我輕輕的說:「佛跳牆來囉!」
家人用湯匙舀一口到國瑞嘴裡,「慢慢喝,不要嗆到喔!」他愉悅地吞下一口,一臉滿足。
我們過去笑看社會糾葛,常會用戲謔的語氣猜,一定是誰吃肉誰喝湯了。我遞上「佛跳牆」後,以輕佻的口吻說,「這下只能『我吃肉,你喝湯』了。」
他聽懂,笑了。笑容裡散發久違的光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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